武汉儿童医院内科楼18楼,身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带领一群孩子做广播体操的一幕登上近日的热搜。据媒体报道,该医院消化内科病房现被改造为确诊新冠肺炎患儿病区,为照顾病区15位没有家长陪护的小朋友,7位资深护士组成陪护专班,在治疗之外辅导孩子功课,带他们进行体育锻炼。
“广播操、八段锦、五禽戏、广场舞、太极拳……”东部战区总医院淮安医疗区老年科副主任江海洋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体育运动方法出现在新冠肺炎救治一线,“除了强身健体,更能改善患者心理状态、减轻压力”。
作为资深马拉松爱好者,江海洋很早就尝试将“运动处方”用于临床,并证实了体育锻炼在慢性病防治、心理健康干预等方面的成效。因此,“运动处方”在这次疫情防控中同样可以发挥作用,“虽然重症患者暂不宜运动,但在治愈后心理重建的过程中,运动干预非常必要;对轻症患者而言,可以根据身体状况和所处环境选择一些操作性强的运动,有助康复;而最迫切需要运动调节的则是一线医护人员、工作者、志愿者和居家隔离的大众,因为我们在保护自己不被病毒侵害的同时,也要提防焦虑和抑郁等负面情绪,有时心理病毒比新冠病毒更可怕。”
藏在生活里的“心理病毒”
“冬天、节假日、运动缺失、大的灾难性事件都是导致人群普遍抑郁、焦虑危险上升或让现有患者状况加重的因素,而这次疫情几乎几个特征全具备了。”作为一名专业对抗抑郁焦虑症的志愿者,会跑App创始人徐卫华曾有过用跑步摆脱抑郁症的经历,为让更多人受益,他带领团队专注于抑郁焦虑症和运动心理研究。
多个高危因素叠加,让团队很快在平台上推出疫情期间的心理咨询热线,“春节以后,我们就频频收到很多人的求助甚至是求救信息。”徐卫华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说‘求救’一点儿都不夸大,因为大家看得见的新冠肺炎会影响生命,看不见的抑郁焦虑同样也影响生命。”尤其在疫情防控初期,信息不确定、生活方式突变、长期服药断供风险等疫情的综合影响之下,“一些抑郁焦虑患者在短时间内病情快速恶化,甚至产生轻生念头。”在他接触的案例中,有患者在疫情初期最多算抑郁焦虑倾向,但疫情期间在家就待了一周,病情便快速恶化,出现很多躯体反应,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也给治疗带来了更大的困难。
线上求助的,除了正在与抑郁症对抗的人群,也有来自湖北的用户、新冠肺炎患者、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来自武汉和湖北其他地区的用户情况比其他地方确实重一些,毕竟危险离得更近,自己一点身体反应都会引起恐慌,加剧心理负担。”徐卫华注意到,而医护人员心理部分的问题其实在大局下被掩盖了,“他们每天压力很大,面对很多未知,面对很多患者,也面对自己是否会感染的高度不确定性。”在团队专家给出的多种建议中,始终有一条,“哪怕再难,时间再少,也争取运动,比如在宾馆房间内小跑30分钟以上”。
但情绪的病毒并非只会侵袭风暴中心的人们。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居家隔离”成为一场全民自觉的战“疫”行动。人们在有限的空间内关注着那株看不见的病毒,“经历了从不知道到知道,从不透明到逐渐透明,数据忽上忽下,各种似是而非的信息,各种悲观的预测和警告,包括气溶胶是否传播、下水道是否安全、是否存在特别长的潜伏期、双黄连需不需要抢购,等等,都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心理影响。”徐卫华表示,人们“宅”在家里,要对抗的不仅是病毒,还有爆炸式信息传播带来的不安、焦虑和对风暴中心人与事的过度共情。有用户在心理咨询平台留言:“每天刷新闻,越刷越悲伤,疫情仿佛是一支催化剂,催生了我们内在的不安和抑郁。”
即便刻意让自己不受疫情信息干扰,但生活方式的猛然转变也必定会让部分“憋坏了”的人们成为“易燃易爆”体质。
“与地震、火灾等其他灾难相比,这次疫情是蔓延开的,以人际传播,因此,民众心理的不安全感会更强,在一定程度上也阻隔了人际关系。”心理咨询师、珍珠与心理品牌创始人张宇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从个体心理学角度,人们的幸福来源于人际关系,同样烦恼也源于此,但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是,很多人更擅长处理家庭以外的人际关系,关上房门,反而找不到和家人沟通的方法,因此,被疫情每天“圈”在家里的人们突然要面对以往被回避的沟通难题,因彼此生活方式的不同、对一事件呈现出的不同价值观、自身体重增加、复工时间的不确定等,易导致一星之火,点燃情绪,“我们与家人的沟通缺少共情,不会表达爱,如果一些家庭成员之前的状态没调节好,这次疫情可能会让矛盾凸显,但也是正视问题的机会,毕竟不可能永远回避”。
在被“困”住的人中,张宇尤其关注到老年人群体,与年轻人“躲”进网络世界不同,“他们的生活习惯被打破的同时,也缺少替代性的选择。”她以自己的奶奶为例,“平常老人家都喜欢出门遛弯、聊天、看朋友下棋,现在突然不能出门,人际交流的需求就无处安放。”且年轻人忙于视频会议、网课和家务,也缺少对老年人交流需求的关注,“他们的情绪问题不可忽视”。江海洋也注意到,相对以往,疫情期间的老年患者睡眠状况不佳,“他们是疫情的高危人群,容易有焦虑情绪,来开安眠药的也相对多一些。”
还有一部分容易被“情绪病毒”困扰的人则来自高管圈和创业圈。徐卫华表示,这两个群体本身就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和抑郁焦虑的风险,尤其这次疫情之下,很多创业者的事业都受到巨大冲击,包括普遍存在的对现金流的担忧、对复工的不确定性、对员工的担忧、各种防控要求,使得很多创业者出现了抑郁焦虑的症状或者原有的症状加重,“一些创业者来询问我,他们的症状是不是抑郁症,接下来怎么面对,要不要做裁员、关闭公司、破产清算这样的决策,等等问题。”
身为创业者的张宇对此感同身受,“发不了工资、没有盈利确实令人焦虑,但我会建立成长型思维,把困难当成挑战。当然我也需要一个调适的过程。”
不可忽视的“运动处方”
“针对创业圈的朋友,我们专门提出建议,要通过合理运动抵抗疫情带来的压力,降低抑郁焦虑风险;建议要注意自身情绪变化,在情绪波动期间尽量少做裁员、关闭公司、股份分割等大的决策和决定;建议少关注疫情相关的悲观信息,减少思考,疫情终将过去,要提高信心,等等。”徐卫华表示,尽管,不同人群皆有不同的烦恼,但运动干预则是一味通用的心理良药,“从运动心理学来说,长时间中低强度的运动是最能触发身体奖励机制、促进身心健康的最好方法”。
“这次疫情下,很多人把微信步数少于100当作正确的宅家方式,这就错了。”徐卫华表示,不能去户外运动,就要想方设法在室内运动。对于家庭空间有限,缺乏健身器械的居家人群,他推荐如开合跳、波比跳、徒手力量训练、俯卧撑、卷腹、深蹲等适合长时间运动、有一定强度的动作。此外,团队对室内跑进行实践后发现,“室内跑也不是那么难,过程中还可以观看电影、收听音乐或知识讲座,一下子让室内跑变得更有趣了。我们很多的小伙伴都轻松跑到了10公里、半马,甚至还有全马、60公里、100公里的。”在平台上百名认证教练分享室内跑步的方法和视频指导资料后,很多会员学会了室内原地跑或者绕圈跑,甚至组织一个室内跑线上赛事,“有数百人参加,总完成的距离达到北京到武汉的往返距离的数倍了。”
作为一名规律运动者,江海洋也是坚持室内跑的一员,且除了有氧运动,他还会穿插力量训练。2014年便开始跑马的他,帮助周围不少同事都养成了运动习惯。疫情期间,他身边的朋友基本都没停止运动,每周150分钟中等强度的有氧运动或每周75分钟的较大强度有氧运动或两者搭配,几乎成了彼此间的“默契”。
在他看来,医务工作者践行“运动处方”除了是对自身体魄的保障,更是对心态的调整。当前的医患关系、疫情严峻、工作负荷较大等问题正在影响医务工作者自身的情绪,江海洋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除了对职业使命的坚定,更需要乐观向上的态度才能让更多医务工作者继续坚守,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师陶勇在经历伤医事件后的表态令他动容,“陶医生在苏醒后的乐观、正面与他对生命的理解、对健康的理解是分不开的,作为从医者,一定要达到这样心理、生理各方面都积极正面的状态,才能在像疫情这样的考验中,带领你身边的人往前走。”
于江海洋而言,强大心脏的方式就是自律和运动。即便出门诊会让他比普通居家者离疫情风险更近,但他却显得乐观,“我还能出门买菜,比较幸运。”他会采购很多蔬菜、水果、肉、蛋、奶,保证全家的营养,同时带动家人锻炼,“希望他们养成良好的运动习惯。”他很明确,已经有运动习惯的人,并不是运动处方真正的目标人群,“要想唤起不愿意运动的人,这次疫情或许是一个契机,大家对健康的认知或许会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从‘不得病’到‘主动健康’,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能建立一个有运动专家、医学专家指导的医学健身圈,也许能带动一部分人科学地动起来。”
在张宇看来,这次疫情检验的不仅是人们的生活方式,也为同一屋檐下的亲密关系、亲子关系提供了解决平台。“无论在处理自己和自己的关系中,还是人际关系中,运动都是一个有效方式。”张宇表示,当自己陷入情绪旋涡后,把注意力聚焦在自身,做能让自己投入时间的、感到舒适的事是主动重建生活规律与秩序的一个方法,而有助于分泌多巴胺的体育运动是较好的选择。而体育运动同样是与家人尝试沟通的切口,但如何运用这根橄榄枝则需要技巧,她记得有一位家长,规定孩子每天必须跑步,时间、地点、方法都很固定,导致孩子提跑步则生厌,“跑步是好事,但此时考验的就是家长的沟通能力,如果用商量、提出建议的方法,让孩子自己去安排时间、地点,尊重他的想法,或许他会发现跑步的好处。”
即便对于容易被忽视、缺乏运动指导的老年人,运动也能成为让他们走出孤独的办法。张宇表示,疫情期间,亲子运动或全家进行游戏式的运动,都利于促进家庭关系,“可能我和奶奶没什么共同话题,但我每次要去运动,她都会想跟过来,老年人可能需要的只是我们问一句‘来不来’,要的是一个关注。”
“除了戴口罩和洗手之外,这次疫情带来的全民教育其实非常多。”徐卫华表示,尽管这次疫情还不见得能让运动心理的关注上升到全民高度,但大家对身体和心理健康的重视一定会提升,疫情后也预计会有更多专业机构关注这个领域,“希望未来能考虑把运动心理干预做进大的灾害重建的整体方案中,但这个呼吁能实现的前提,是至少先逐步让运动成为生活方式,走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